[摘要]《冬日筆記》突出的主題包括身體、情欲和親情。也許是因為年齡漸長,奧斯特對身體的脆弱性越來越感興趣。他以相當?shù)墓P墨寫到了各個時期遭遇的身體創(chuàng)痛。
奧斯特在布魯克林的家中,書桌上是那臺著名的奧林匹亞打字機。關(guān)于這臺機器,奧斯特出版了一本《我的打字機故事》。
村上春樹在紐約布魯克林見到奧斯特,說“能見識保羅·奧斯特,是我此生的榮幸。”這個集作家、編劇、導演于一身的68歲的布魯克林靈魂,年輕時曾遭遇過17次退稿,為了游蕩巴黎出海做船員,度過了窮困不順遂的青年期,在事業(yè)剛有起色時父親突然離世,搬過21次家,離過1次婚,有遺傳自母親的恐慌癥,還是個不折不扣的路癡。他以寫其父親的《孤獨及其所創(chuàng)造的》出道,近年來又出了《窮途、墨路》和《冬日筆記》兩本回憶錄。奧斯特偏愛回憶錄,或許還因為他是一個喜歡在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的邊緣地帶游走的作家,他的小說里就糅入了許多自傳性信息。如果他以后還有回憶錄推出,讀者應該也不會驚訝。
《冬日筆記》,(美)保羅·奧斯特 著,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6.6
結(jié)構(gòu)
打撈人生碎片
《冬日筆記》是保羅·奧斯特的最新一部回憶錄。取名《冬日筆記》,不僅因為這本書是在冬季寫的,還因為作家本人自認為已經(jīng)進入“生命的冬天”了。不過,寫作此書時的奧斯特是64歲,以現(xiàn)代人的眼光來看并不算老。但回憶錄似乎是奧斯特喜歡的文學形式。
像奧斯特的許多作品一樣,《冬日筆記》的敘事也是散漫的、碎片化的,全書以一種循環(huán)往復的結(jié)構(gòu),穿插起新與舊、今與昔,串聯(lián)起作家人生的各個階段。從在新澤西州紐瓦克度過的童年,到年輕時代在歐洲國家追尋作家夢的游歷,到三十歲初期未成名前的困窘,再到成名后的穩(wěn)定與沉淀,保羅·奧斯特在這本新書里撿拾起了人生不同時代的碎片。
保羅·奧斯特的態(tài)度是輕松的、隨意的。他似乎只想讓思緒在回憶中任意游走,重新打撈起記憶。它們或普通,或珍貴,或平淡,或戲劇,作家奧斯特以一種看似平等的語調(diào)將這些碎片交付出來,拼貼起來。這似乎是在告訴我們,人生的本質(zhì)就是平淡的,對普通人而言,庸常是人生的常態(tài)。如果書中的某些部分讀來過于瑣碎平常,那是因為奧斯特在這本書中并沒有做太多文學處理。
主題
身體、情欲、親情
當然,《冬日筆記》里有幾個突出的主題,包括身體、情欲和親情。當然,我們也可以將情欲歸入到身體感受的主題。也許是因為年齡漸長,奧斯特對身體的脆弱性越來越感興趣。他以相當?shù)墓P墨寫到了各個時期遭遇的身體創(chuàng)痛。三歲半時被母親帶著和鄰家小孩去商場里玩,兩個頑皮的小男孩身體貼著商場光滑的地面滑行。奧斯特傳神地描述,那種感覺有點像不用雪橇滑雪,讓兩個小男孩欣喜若狂。
忘我的時刻當然也是危險的時刻,尤其是對一個三歲半的男孩而言。小小的奧斯特沒有注意到前方一條木桌腿上突出來的長釘,釘子刺過他的半張臉,留下了永恒的傷疤。這樣的經(jīng)歷當然并不獨特,大約每個人都有過,但它們讓我們感興趣,因為疼痛和傷口讓我們記憶深刻。它們或許并沒有啟示作用,但我們珍惜它們,因為它們是人生給予我們的饋贈,或者說烙印。
書中更有趣的是那些關(guān)于情欲的部分,它當然也是我們和自身身體的關(guān)系中更具強迫性,也更令人焦灼和苦惱的部分。這部分的內(nèi)容更加有趣,也因為保羅·奧斯特的態(tài)度是輕松而坦誠的,不懼抖出那些令常人難堪的內(nèi)容。他寫到自己在六十年代青春期時的性苦惱,讓我們意識到在任何年代(即便在狂亂的六十年代),青春期大約都是和性苦惱一詞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種苦惱引向了一次冒險——十六歲時,一個奧斯特在夏令營工作時認識的“城市男孩”帶他去了紐約上西區(qū)的一家妓院。
這次冒險引向了后來更多的與妓女相處的經(jīng)歷。幾年后,年輕窮困(并孤獨)的奧斯特在巴黎紅燈區(qū)再次陷入欲望的迷宮。他寫到,幾年中也許有五六次他“沿著如今已經(jīng)拆除的巴黎大堂區(qū)附近的小路游蕩……人行道上擠滿了一排排靠屋墻而立的女人,走到情人旅店,那里可能有大量女人,范圍從二十出頭的漂亮女孩到五十多歲的濃妝艷抹的街頭老手”。青春的沖動中他甚至幻想要娶一個名叫桑德拉的法國妓女,不僅因為她的身體有“驚人之美”,她還會背誦波德萊爾。這段描寫并不低級,溫柔而純真,因為性本身無所謂低級不低級。
書中另一個令人動容的章節(jié)是關(guān)于奧斯特的母親!对诠陋毤捌渌鶆(chuàng)造的》一書中奧斯特已經(jīng)詳盡地寫過了他的父親,在《冬日筆記》中奧斯特對父親未多著筆,而是更多地寫到了他的母親。奧斯特對母親的追憶是從母親去世時開始的。母親的去世對奧斯特是一個巨大的意外,因為僅僅三天前他才和她通過電話,掛完電話后還對妻子說“聽上去她好多年都沒有這樣開心了”。母親去世后,父親那一方的一個堂姐打來電話,指責母親在人品和道德上的過失。奧斯特為這一不公的指責感到憤怒,但當他試圖回憶母親的一生時,他意識到她的人格與人生確實有著復雜的面向。在第一段不幸的婚姻中,年輕的母親將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孩子身上,但一等孩子足夠大了她就選擇出去工作,以逃離令人壓抑的家庭。她的第二段婚姻是幸福的,丈夫是一個左翼自由派律師,但他因為身體問題很快去世了。無法忍受孤獨的母親很快投入了另一段婚姻,這次選擇的對象家人都不是那么滿意,奧斯特意識到她只是因為受不了一個人生活而匆匆忙忙找了一個人結(jié)婚,就像她第一次結(jié)婚時一樣。
奧斯特說他有三個母親,“三個似乎彼此不相關(guān)的單獨的女人”——一個是渴望所有目光都投到她身上的“女神”;一個是堅強而負責的人,能干、盡職的母親和職業(yè)女性;一個則是惶恐、虛弱而神經(jīng)質(zhì)的女人,隨著年月漸長就能力漸失。這個母親形象是豐滿而令人同情的。奧斯特還用大量篇幅講述和反思母親去世后他平淡的反應,他奇怪在母親去世的好幾天里他都沒有落淚,但這種麻木與無感大概是我們許多人在聽到這種消息時都會有的最初反應吧。
視角
第二人稱危險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這本回憶錄的視角。全書是以文學作品中相當罕見的第二人稱寫成的,這大約是因為奧斯特想要和他的敘事對象(他本人)拉開一定距離,以便從外部、以一種更客觀的視角來觀察自己。不過第二人稱是一個相當危險、棘手的敘事人稱,因為“第二人稱”的敘事視角實際上是不存在的(因為“你”作為一個敘事聲音不存在,敘事者依然是“我”)。
在第一人稱視角中,我們總是能夠很容易地代入人物、與他們產(chǎn)生共情,是因為他們的聲音聽起來是自然的、貼近的。然而,第二人稱卻人為地制造了一個問題,它人為地制造了一個“你”,一個似乎是多余的人物或聲音——因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是不會用“你”來敘事的,我們只會用“我”或者“他”(“她”)來敘事,講述“我”(作為當事人)或“他”(“她”[此時“我”是作為旁觀者或敘事者])做了什么。當一個人用“你”來敘事時,這個聲音是別扭的、不自然的,因此,源自生活、追求“擬真效果”的文學作品很少采用這種形式也就可以理解了。在《冬日筆記》中,奧斯特堅持以“你如何如何”的方式講述他做了什么,讀者在這種敘事中不免會有一種被排除在外的感覺,不知作家本人在閱讀這些文字時是否意識到了這一點;蛟S他意識到了,但并不在乎,因為在某種意義上這是他為自己本人寫下的文字吧。
《冬日筆記》是保羅·奧斯特的冬日私語。
“因為你對自己從何而來一無所知,很久以前你就決定假定自己是所有東半球種族的集合,部分非洲人,部分阿拉伯人,部分中國人,部分印度人,部分高加索人,無數(shù)交戰(zhàn)的文明在單個身體里的熔爐……你有意識地決定成為每個人,擁抱你身體里的每個人以便成為最完整、最自由的自己,因為你是誰是一個謎,而你不相信它會被解開!
——《冬日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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